西昌月
高纓
西昌有不少特產,諸如香稻、毛皮、水果、鴨和良馬。此外還有月亮。將月亮列為特產,豈不怪哉!然而“建昌月”的美名古已有之,并且傳聞甚遠。凡是從成都陸路來西昌的旅人,誰不飽賞清溪的古城勁風,領略雅安的橋頭煙雨?而西昌,則另有一番景色。但見蘆山疊翠邛湖凝藍,山水十分清麗。到了中旬夜,便可見西昌明月了,落霞風風湮滅,蒼山托出月華,恰似一染的水晶盤,掛于墨藍色的天壁;滿天竟無一絲游云,純粹是個光的世界。不論何處來的旅人,步入月光之中,踏過白楊的陰影,心懷怎不豁然開朗!于是,他們便自然而然地,又所“建昌月”的美名,象攜帶著名特產似的,傳送到遠方去。
可是,對于我們久居西昌的人來說,這月亮是毫不為奇的。大家忙于生產和工作,誰有那種“對影成三人”的閑情逸趣?有時盼雨心切,倒對它大為反感哩!然而,西昌月畢竟是美好的,出色的,特別是當人們心情好的時刻。
一次,我為趕路下鄉,天不亮就起身了。微虧的月亮正好懸在半空,似乎有心為我探路。西昌城還未醒來,輕風吹過它的夢境。月光下的樓檐、街樹、電線桿,印出濃重的影子,黑白分明,恰如一幅木刻版畫。
我輕快地走在洋灰馬路上。忽聽見背后傳來沙沙足音,五六個人影飛似的走來,人人挑一擔黃桶,扁擔閃閃悠悠的。其中一個婦女,側頭看我一眼,頭帕下的眼睛在月光中閃亮。
“哎呀,這不是老高么?”她歡笑道。
“你是呂大嫂吧,這樣早就進城了?”我說。
“嗯,來挑糞,趕著給小春追肥……”
一旁有個粗嗓門的人說:“不早羅,二隊的人馬都跑到前頭了……”
朦朧中我把他認了出來,因笑道:“呵,老曾,你也來啦!”
呂大嫂笑道“積肥是大事,黨員還能不帶頭?”
人們從我肩旁飛快地擦過去我加速腳步也跟不上。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姑娘,頭也不回,只用清脆的聲音對我說:“哪天到我們隊上來?麥子都出齊了,綠油油的……”
沙沙的足音遠了,人們的身影在月下飄過,消失在城樓的倒影里……
目送著這些辛勤的、歡樂的西昌人,我怎不由衷地贊美西昌月!
前些日,我來到安寧河畔的公社里。夜晚,公社召開生產隊干部會,討論管理小春和大春備耕諸事。會后,夜已深了。大家說笑著回家去。滿天星斗,如千萬粒碎銀一般。我借依稀星光,踏過田間的石板路。有兩個人走在前面,與我相隔三五丈元,我雖看不清他們,卻從說話聲里,知道一個是生產隊長,一個是會計。
小溪淙淙地響,四野分外寂靜。兩個人邊走邊說——
隊長:“伙伴,我們繞路去看看秧田。”
會計:“白天才去看過,半夜三更還去看個啥?”
隊長:“小秧在翻大芽了,看看是不是在扯露水……”
會計:“這還要你操心么,管秧田的周大爺,哪年出過拐?……”
隊長:“要去檢查一下。不看一眼,睡不著瞌睡。”
會計:“嗨,又不是手板頭的麻雀,放不得手。”
隊長:“你就是不關心生產,只曉得敲算盤!”
會計:“口也,給我扣好大個帽兒;要得,走,走看秧田……”
微風吹來兩個人的笑聲。走了幾步,又說起話兒——
會計:“黑骨隆東的,咋個看得清嘛!”
隊長:“你看,月亮出來了……”
果真,月亮出來了。一彎彎閃閃的月牙兒,象一把銀打的鐮刀,從墨黑的山峰上伸了出來;又似一只白玉盞,傾倒出清水一樣的月光……黛綠色的田野,悄悄升起了薄霧。一只鶯哥兒,不知藏在何和啼唱,聲音如一串響鈴。她告訴甜睡的人們:夏天到了,麥收和栽秧的季節走來了……
然而,西昌月仍以春天為最好。著名唐詩《春江花月夜》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但那美妙的意境,畢竟是陳舊了。西昌春月,更有一番嶄新的情趣。
月出邛海,清光如晝。天上水上,不知哪只玉兔更為皎潔。遍岸煙柳,搖曳著村莊的燈火,蘆葦叢中,停泊著晚歸的魚船。而田野上,哪里有月光,哪里便有菜花麥穗的清香……縣委書記踏著月色,從生產隊回到公社的院落里。他有一種習慣,老院子,坐在小凳上歇息。院晨有幾株桃和一樹梨,花全開了,月光篩過花枝,在地上印出素雅的圖案。我同公社的干部們,陪他坐在樹蔭下,隨意聊天。不一會,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七八個人邁著大步走進來,縣委書記站起來迎接他們,我們也連忙端凳子,請大家坐下。這是書記方才從村里邀約來的社員和小隊干部們。起初,也是隨意聊天,說說笑笑,毫無拘束之感。一陣清風吹過,將花瓣兒搖了下來,紛紛落在人們的衣襟上。
縣委書記親切地說:“你們都是辦莊稼的好把式,我請你們來,是想跟大學商量商量,咱們怎樣把今年的大春生產高得更好……”隨后,他又用爽朗的聲調,談到全縣的形勢、任務和目前存在的某些困難。老大爺抽著葉子煙,默默地點著頭,把淡淡的煙霧吐到月光中云。年輕人的眼睛閃閃發光;大嫂子把睡在懷里的娃娃輕輕搖晃著……人們三言兩語發表著自己的意見。有人說,一定要把小秧管好,秧好半年春;有人說,最要緊的是按時栽插;有的又說,三分栽種七分管理,要以薅草為重……縣委書記微瞇著眼睛,仔細聽大家說話,似乎是要從千絲萬縷中,理出細致的經緯。他熄掉煙頭,微笑說:“咱們商量商量,今年我們一定要把好五個關口,這就是……”農民們注目傾聽著,從他的談吐中,不論是涉及小秧管理、栽種、薅草、施肥和水漿管理的各種問題,我都感到象是在閱讀一部生產經驗的活書,而這部書上,又寫著許多有趣的文字。聽到有趣的地方,大家都笑了起來……
懸于半空的圓月,似乎在聆我們說笑聲。
老大爺說:“對,我們定要把好這五關。書記的話,正合我的心意!”
一個中年人說,他們隊的耕地面積大,工作也還沒做到家,還得下把狠勁,才能趕上先進隊。
縣委書記笑道:“這就要把大春準備工作早做好,要采取‘笨鳥先飛’的辦法呀,只要不斷往前飛,就不會落后……”
那中年人爽聲說:“要得,我們就來個笨鳥先飛!”
三兩只灰鷺,從月光中無聲地飛了過去。也許,這田間的飛禽,把月色當成了白晝,竟提早向邛海游去……
又一陣如雨的花瓣飄落下來。桃、梨就要結果了……
縣委書記送人們走出門,還特地對老人們說:“老大爺,要慢慢走。”
老大爺回過頭說:“不要緊,有月亮哩……”
我佇立門外,展望為白紗似的月色所迷蒙著廣闊田野、村莊和稀疏燈火,傾聽著人們遠去的足音。我似乎看見千萬社員,正在揮汗歡笑,收打著金子般的稻谷……
古人愛把月亮比之如鏡,這比喻已十分落套了。然而,我仍愿借來這天上明鏡,照一角西昌的側影。
西昌月是美好的、出色的;望月的西昌人也是美好的、出色的。但是,這月,難道僅僅屬于西晶,難道果真如傳聞所說,是西昌的“特產”嗎?不,“海上明月共潮生”,祖國萬里江山,日中月下,何時何地,不是光輝燦爛!然而,對于我們久居西昌的人來說,又怎不把西昌月,當做自己的水晶盤?寫到此處,我真的是不能自圓其說了。
1962年4月于西昌
作者簡介:高纓,當代作家,詩人。原名高洪儀。1929年生于河南省焦作市一個鐵路職員的家庭。原籍天津。少年時期入民主教育家陶行知辦的重慶育才學校學習文學。1945年開始發表短詩。194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從事黨的地下工作。重慶解放后,先后在市文化接管委員會、市團委、市委宣傳部工作。1956年調中國作家協會重慶分會,從事專業文學創作,任分會青年作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1960年曾任四川《星星》詩刊副主編,后到四川西昌深入生活,兼任中辦西昌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現任四川省廣播電臺編輯部副主任。主要作品有:敘事詩《丁佑君之歌》、《獅子灘人》、《大涼山之歌》,敘事長詩《丁佑君》、《三峽燈火》;小說及電影劇本《達吉和她的父親》;短篇小說集《山高水遠》;散文集《西昌月》;長篇小說《云崖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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