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壁
古清生
北京的天壇有一處回音壁,據說站在回音壁前說話,能夠聽到回音壁的回聲,就像在山谷里喊話那樣。我自1994年客居北京,已是時近三年,卻未曾去過天壇一游,當然也就未曾在回音壁前喊過一嗓子。今年的夏天,武漢的喻欣帶著她母親和孩子到北京,作為半個京城人,我就陪她們去了天壇,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喊上那么一嗓子的。
那天是個陰天,天空灰朦朦的,像要下雨。看過祈年殿以后,我就站在回音壁前,我沒喊,我站在這里忽然想不起應該喊什么。是的,我想喊什么呢?幾年來一直過著漂泊流離的生活,我想喊、想吼出幾嗓子的事情太多太多!那種孤獨,那種外省人處處被歧視的身份,那種沒日沒夜昏頭昏腦的瘋狂寫作,那種在絕境中步履維艱的生存境況,那種欲將電腦砸掉的惱怒,那種不見江南又夢見江南的神魂顛倒—一種種的流浪文人的心緒,仿佛都凝結在這個灰朦朦的北京的陰天里。那沉垂的鉛云,也仿佛逼壓著我。
回音壁,你可以把那樣一種歷盡滄桑的疼痛的聲音回應出來嗎?
我只是這樣站在回音壁前,我來聽這一片歲月之墻在回應著什么聲音。也許雨之將至,游人漸少,來到回音壁前的人更少。這讓我略略遺憾,這不是我想象中回音壁前熱鬧非凡的情景,遠處吹來一陣涼風,它掀起我的短衫,令我感受到一種這個季節少有的冷意;更加讓我感到孤獨。三位客人也分頭散進人群,只有喻欣偶然出現眼前,綻出一朵江城的微笑。然而,我仍是等到了呼喊者,心靈深處微微一動,終于是有人來了。我見到的第一位試嗓子的是一位少年,他的胸前系著紅領巾,頭上戴著一頂旅行帽,臉兒紅撲撲的,眼睫上挑著一縷稚氣。他站在回音壁前未加思考就尖著嗓子喊:喂!喂!喂——喂!這是一種童稚的聲音,率直、清脆、天真,還有點點好奇。我聽了略略一笑,少年喊出一聲,側耳聆聽,回音壁果真把這種聲音復制出來,這是人生中最純凈的聲音。少年聽到自己的聲音,高興得手舞足蹈,他聽到了,他的聲音甘甜清脆,無憂無慮,如山中未經塵世的清泉。
少年滿足而去。
第二位站在回音壁前的是一位美麗而豐滿的少女,她穿的是一套牛仔服,披著如瀑的長發,在回音壁前略略遲疑了一下,她準備喊,卻未曾如少年般直直的高呼。她是在遲疑了片刻之后,微微有些羞怯地喊:你好!你——好!她喊過幾聲,也是那樣側耳聆聽。這羞怯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耳際,我猜測的是:她是在向她心中的情人問候嗎?很像是。少女的世界有著別一樣的情懷嗎?你好,這聲音與之她的年齡和身份是多么的貼切喲。我感覺到了,這是她的一份即要傳達給一位我并未在此見到但會是存在著的某個人的禮物。
少女也走了。
此間零零雜雜來了幾位中年男子,他們好像剛剛酒足飯飽,步履匆匆,看見回音壁隨口喊出幾聲:老張!老王!再來一杯!他們喊則喊矣,也未曾駐足,令一團雜亂的聲音拋在那里,如同把一件物品扔進垃圾桶便側身而去。
中年男人走后,來了一位帶孩子的婦女。她手牽小小的女孩,用方言鼓勵孩子向回音壁喊話。孩子猶猶豫豫,良久也未曾開口。婦女耐心地鼓勵她,她甚至還啟發式的自己帶頭喊了一聲。小小的女孩開始喊了,她的聲音很小,是一種難以分辨的方言,也無法聽清回音。婦女也夾在孩子中間喊了幾聲,音量不足,回音壁含含糊糊。她們的心中好像有什么隱憂。就在她們要繼續喊下去的時候,來了一大群中學生,他們手執冰激淋,嘈嘈雜雜,嬉嬉鬧鬧大聲喊叫,有一個戴眼鏡的男學生用變聲調時期的沙啞嗓音大聲朗誦:大江東去,浪淘盡——我從這些聲音里面,找到的是一種群體的歡樂。他們喊罷推推搡搡,也不曾去認真聆聽,好像這里他們經常來過,胡言亂語又高叫喊:天要下雨!下雨吧下雨吧刮風吧刮風吧——然而,我忽然聽到與之絕然不同的聲音。那是一種蒼老低沉的聲音,我有些分辨不清,舉目望去,從 中學生的后面貼墻來了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他的額上布滿歲 月的刻痕,他甚至勾著腰,目光迷茫,他在中學生中間就像鮮花 簇擁的一棵枯老的樹。我漸漸聽清楚了,他喊的好像是“蘇云”。蘇——云!蘇——云!他緩慢地貼墻往前走,腳底像踩著棉花,走一步,喊一聲,爾后駐足聆聽。他聽的時間比喊的時間間隔要長,而且還要執著。蘇云?這是誰?是她?一位女性?同齡人?孩子?熟人?伴侶?失卻的戀人?一切都是一個謎,我不可能猜出他呼喊的人。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是在喊一位他日夜思念卻無法相會的人,這個人是在世上?還是已經亡故?
蘇云!蘇云!老者還在呼喊,中學生們嘻嘻地離去,回音壁前只剩下老者無限孤獨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蘇云!蘇云!老者越喊越凝重,如同天上的烏云,濃黏得化解不開。為什么他要在此呼喊呢?他是想聽到回音?然而回答的聲音也是他自己的呀,回音壁仍然是給他一個“蘇云”,未曾給他一個清晰的回答。聲音很蒼老,很悲涼,仿佛是那一面墻,布滿時間的痕跡。我被這種呼喊擠壓得喘不過氣來,我隱約地感受到,這是一種真正的滄桑,無法復制,無法稀釋,無法挽回的過去—一就凝結在這聲音里。我的心頭默然涌動一股熱潮,這一聲“蘇云”里,一定有一個斷腸的故事,一部讀罷令人肝腸欲斷的悲歡離合的長篇小說,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歷程吧?老者的聲音漸漸地低啞了,他似乎在回音壁前喊完了他大半生的心聲。這一刻我真想走上前去,請問他為什么如此的傷感,那個蘇云是他的什么人?我沒去,我想還是保留這份感覺吧,一個銀發老人,怎不會有一段滄桑的歷史呢?而這一段歷史,又怎么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說呢?大約正是如此,他才要到回音壁前一聲聲呼喊吧,只有向著這一面墻傾述了呀。
老者也走了,留下空空的回音壁,我孤獨地站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喻欣帶著她的虎子來到我身邊,她笑著鼓勵她的虎子說:虎子,你去喊一喊吧。虎子跳躍著跑到回音壁前,高喊一聲:虎子!我猛然回過神來,我有些失態,我是一個導游,怎么孤獨地站在這里呢?或者說,不合時宜地到這里抒發歷史幽情?但我終于是一聲也沒有喊,我只是體驗到了一位銀發老人站在空空的回音壁前追憶往昔的那一種心情。這種心情已然沒有了欲望,而是在行將走完人生歷程之際回望一眼身后空曠的大道。
天終于是下雨了,冷丁落下的雨點逼迫著我們追隨著人群倉促逃去。我想還是應該找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到這里來,喊上明明亮亮的幾聲,我總還是覺得前面的日子是明亮的,漂泊流離也罷,孤獨苦痛也罷,那只是一種過程,我能夠把它擱下。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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