閘
柯靈
我生長在一個小市鎮上。
和多數越中的鄉村一樣,有些山和水,點綴平原景色,就像村姑鬢邊的野花。小街平靜如太古,田野間鋪開一片錦繡。在陽光下,在風雪中,在灰色的小屋里,有些用勞動創造了歷史、卻又從不在歷史家筆底出現的人物,胼手服足,辛苦而樂天地工作著,頑強得好像水牛。他們平凡地生活,平凡地老死;死了被埋入土丘,活著也無人注意,連從這鄉土問生根吐芽后來又流落異地的游子,也容易把這些親切的面貌模糊了。
永遠活在游子心里的,是那些終古長流的小河。
這市鎮有水村的秀逸:小河縈繞,長年不倦地作著活活的絮語,仿佛詩人穹深的獨白。水是清澈的,春來水面飄著玲瓏的浮萍;一到冬天,滿河是嫩綠的菜葉。槳聲終夜不斷。
托小河的福,我們故鄉從沒有水災,也從沒有大旱災。盛夏苦熱,幾十天不下雨,大地枯竭得變成沙漠。街河的語聲由暗啞而寂寞了,灰褐的河床看見了碧瑯瑯的天,只剩下中間一條丑陋的小溝,木然不動。誰在河床上撤下幾粒西瓜子?卻讓它們在泥里抽了芽,開出朵朵小黃花,到晚來和天上的繁星爭輝。--這小河瘦損的豐姿,不已足以令人發愁?是的,但這只是街河的一段。你試跑到市外大江沿的過渡亭邊去看看,那河流不是照舊作著輕輕的獨唱?雖然嗓音也有些失潤。
倘在艷陽時節,春水晶漲;或當九秋天氣,苦雨新霽,這些小河,幾日間都變得十分豐滿。絮絮的語聲更高了,流動的旋律也十分活潑,趁微風,偷偷地吻著石磁,有時還乘明月夜迅疾地爬上了河岸。于是街河邊常常出現一些少年人的影子,悠然佇立,向水中放下釣絲。你說那拍岸的水聲,不會給他們帶來災難?不用愁!過些時一開閘,這一泓盈盈的清流,就要淙淙然向鎮上的土地告別。
哦,對了!我只顧低徊于小河的風貌,卻忘記了告訴你關于這些河流的十分陳舊而又永遠新鮮的故事。--假如你不嫌地方鄉僻,又有機緣坐著一槳一劃的烏篷船,過小鎮留連片刻,我準得先帶你到街梢去看看一座古舊的老閘。
路不遠,就在鎮中心。那兒有名為金雞、玉蟾的兩座山,隔水對峙,中間跨河橫鎖一道閘。河面很寬,閘上法相莊嚴的張神殿,香火終年不斷。老年人會告訴你:張老相公是這兒鎮水的神明,威靈顯赫。這神的故事我記不清了,總之他生前不過是一個平常人,大概做了件什么有利于大家的事,而自己卻因此在水里溺死的。他舍身的精誠使他成了神。鎮上少年離鄉別井,遠適異地的時候,父母總帶他們到張神殿前虔誠禮拜,許下“一路平安”的愿心。殿前有一個石基的戲臺,蜃樓般在水上浮著,精細古雅的雕縷,輝煌金碧的粉飾,在寒他的小鎮上,算得上是第一等華美的建筑。廟左右伸出手臂般兩道高大的石橋,橋下河水深碧,平靜時映出橋影巍然,連那橋上石刻的“古老閘頭”四個蒼勁大字,也隨著微波從容浮蕩,冷眼看人世的滄桑。
水漲時一開閘。古潭似的靜水就咆哮起來了。行人跑上老閘頭,只聽見滿耳是轟轟的巨響,像動著春雷--不,有點像在高樓靜夜聽滿山松濤。憑欄下望,世界在腳底暴變:別小覷那安靜的小河,激怒了就勝似海嘯,翻卷著,飛起萬朵銀花,洶洶然向鎮外流去。偶然有迫不得已的舟楫經過,順水船照例得膽顫心驚地出動全體船夫,一個在船尾把緊了舵,其余的拿定篙子,站在船頭和中舷上,像挺著長矛臨陣的將軍;因為一不小心,船身會撞得粉碎。是逆水船,就得用七八個壯健的漢子,引著系在閘下的粗大棕索,在驚濤駭浪中曳過。
對著這瑰麗的景象,也許會博得你一個無言的贊賞,嘆息于宇宙的神奇?
不錯,宇宙的神奇:但我們知道:一部歷史就有大半本是人類和自然斗爭的記錄,這閘,這小河,也并不缺乏艱苦的來歷。
越州從古是澤國,夏禹治水的工程終于會稻,就不再繼續。在遼遠遼遠的從前,我們這故鄉不過是汪洋一片。可是求生的欲望將勇氣賦予人類,斗爭的經歷又啟發他們以聰明。導河,開湖,讓千山萬壑的溪流有了歸宿;筑壩,修堤,讓大海小河的水利得到節制。這中間,誰也算不清經過多少度的春秋,消磨了多少無名氏的生命和血汗。這年代已經離我們太遠,汪洋的水國隨著時間湮沒,征服自然的人早已腐化了變作輕煙,卻把幸福永遠遺留著,于是我們只覺得故鄉的田園生來便這么豐饒,小河從古是那樣可愛!
只有這泄水的古閘,還能夠點醒我們遠年的記憶。--可是這古閘,實際上卻已經是一種廢物,假使我們依著這激流的行蹤走去,離小鎮五里路,還可以看見一座大家都說得出來歷的應宿閘。
應宿閘的俗名叫星閘,--但也許是“新閘”,和我們鎮上“老閘”相對的稱呼。它靜靜地橫堵在三江城外的海口,像連綿的長堤。站在閘上向外望,看得見海上的一片煙波,天際的幾點風帆。莽蕩的海風帶著咸味,獵獵地把人心吹得很遠,使我們通想著在沒有應宿閘以前,這兒還應該是浩瀚無邊的水族樂園,只要站在我們鎮上的老閘頭,便看得見眼前這片蒼茫空闊的海天景色。
星閘的閘門,共有28洞,整然并列如口琴。閘門一開,全縣過多的水量,就會由各處湖泊河港,遠遠奔來,在我們小鎮上匯集了,經過者閘頭,到這里,這才百川歸海,一齊萬馬奔騰般往閘外傾瀉。水平后依然緊閉,防御海上襲來的潮汐。
它是越中群流的鎖鑰,雄鎮著水國邊陲的一支鐵軍!--有了它,我們才度著太平的歲月,才享有了那些美麗活潑盈虛自如的河泊。
年年8月18,應宿閘邊有一天狂歡。遠近城鄉的游人流水似地趕來了,閘上擠滿了人,閘里停泊無數船只,笑語喧闐賽似海邊飛迸的浪花。--這是個看潮的令節,從前猖獺的海潮曾經卷沒過這兒的祖先,如今卻輪到了居民來欣賞那海上的奇觀!
這一天,應宿閘邊的湯公祠和木龍祠里,照例是香煙繚繞,紅燭輝煌,還有鑼鼓喧天的社戲上演。游人披著愉快的秋陽,像穿梭,在湯公祠和木龍祠里跑進跑出。人們都熟悉這樣的一個傳說:在很古很古的時候,這里只是一個水國,直到明朝湯太守在三江造了閘,泄洪防旱,我們的生活才有了福。造閘的工程很艱巨,當初不知有多少次打好了基又給潮水沖毀,湯太守窮年累月,費盡心力,都沒有辦法;最后是一個叫作木龍的青年石匠,用自己的鮮血焊接了基石。……
我常常做懷鄉的夢,夢魂像浮萍,兀自在那小鎮的河上蕩漾。可是我有點憂郁。
那干溪競秀、萬壑爭流的云水之鄉,今古游人為它們低徊留戀,贊嘆自然的巧妙;遠適異地的游子為它們縈系著鄉愁。但誰曾想到,這曾經是一個荒煙濁浪的地方?那些在陽光下,在風雪中,在灰色的小屋子里勞動著的鄉親們,各自負著“亂世草民”的煩惱,謹厚而麻木地活著,他們生長在土壤肥美的福地,卻忘記了先代祖宗斗爭的歷史,忘記了人類的雙手可以改變自已的命大王三。
星閘畔的一天狂歡,我猜想,從前也許為的是紀念我們祖先的勝利,而現在卻早變成純粹的游樂,和單純的酬謝神明的儀式了。
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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