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絳雪
葉楠
在山東二十多年,卻沒登過嶗山。有過機會,都因航行事務而沒能成行。但對嶗山并不生疏,出入膠州灣,總是會看到它的。每次從嶗山山腳馳過,仰望拔海而起的[同‘攙’]崖斷壁,險峻山巔,更加神往。這都是由于薄松齡所著《聊齋志異》的緣故。《聊齋志異》中明白指出故事發生地點為嶗山的篇目,只有《勞山道士》、《香玉》兩篇,估計取材于嶗山的還有一些。我國很多名勝,固然有些由于景色雄偉、壯麗、但更多的是由于與我國歷史足跡相聯系的,而文學作品又賦予它們以雋永的色彩。可以說,文學增添了自然的魅力。杭州的西湖是秀麗的。如果沒有雷峰塔的故事及其他歷史遺跡和傳說,如果沒有詠吟西湖的古代詩鹿茸,那將遜色得多。鎮江的金山寺,如沒有白娘子的“水漫金山”,也只是一座古剎罷了。赤壁在地貌景觀上并沒有什么特異之處,正因為有了《三國演義》和蘇軾的《赤壁懷古》,人們才去憑吊它。揚州早已找不到二十四橋,但名句:“二十四橋明月夜”,卻能給人以想象。在某種意義上講,文學的閃光是不會泯滅的。
《聊齋志》志中的《香玉》,開篇直書:“嶗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不但指明故事發生在嶗山,且指出在下清宮。下清宮的山凹之中,它掩于修竹蒼楹之間,在海上是望不見的。越發使我想親臨其境。
今年早春,由于偶然的機會,去了一次嶗山。這一天,陰天,而且刮大北風,氣溫幾近于零度。臨行之時,有人說,這個節令,山花還沒有開放,天氣又不好,還是改期為好。我也不無躊躇。但還是去了,這也還是由于想到柳泉先生的緣故。在途中,我想,經過前些年的動亂,柳泉先生當年漫游之處——《香玉》中所寫下清宮,大概只有殘垣斷壁了,觀中古木花卉,也不復存在了吧!至于香玉——那棵白牡丹,絳雪——那棵耐冬,還有黃生寄魂于白牡丹——那棵白牡丹,書中寫著是都已死去了的。到下清宮以后,出乎我意料的是,觀宇還在,只是,其中陳設蕩然無存,門窗也大都損壞,現正加緊修復中。但觀中古樹大都完好。便我極為驚奇的是,在觀中的庭院里,竟長著一株高大的耐冬,樹下一簡易木牌上赫然寫著:“此耐冬——山茶,即蒲松齡所著《聊齋志》中《香玉》篇之絳雪。”在這百花尚未開放之際,它卻滿樹繁花。
“這當然也好,絳雪還活著。”我在驚喜之余,這樣想著,也就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絳雪是沒死!”有人在我身后說。
我扭頭一看,是位拄著藤杖的老人,從衣著,能看出,是本地農民。他微笑著,臉上的表情告訴人,請不要懷疑吧!
“那書上明明寫著,黃生寄魂之花,被小道童砍去以后,‘白牡丹亦憔悴,尋死;無何,耐科亦死’。”我說。
“我知道。”他靜待我說完,然后說,“書上是這樣寫的,可絳雪卻沒死。這是我的老輩人告訴我的,他們也是聽上一輩念叨的。你知不知道,蒲松齡在這兒寫過書?”
“聽說是。”
“走!我領你先看看他寫書的地點。”
我跟著老人走到一座偏殿的庭院,老人指著院落說:“就在這兒。這里原來是有兩間草房的,從草房的窗戶能看到海,月亮升起的時候,常照在窗欞上……”
這確是柳泉先生著書的所在,任何人來到這里,也不會懷疑的。這院落背倚高山,門臨滄海。可以想象得到,每當子夜,月懸中空,海濤澎湃,“松聲謖謖,宵蟲哀奏”,正是蒲翁文思馳騁之時。《聊齋志》志中,很多篇目,都可以在這里的古剎、山村、奇花、異木、怪石、幽泉、飛禽、走獸……找到構思的蹤跡。
“是吧?”老人看到我呆呆地進入遐想,他高興地說。
我點點頭。
“這草房早已沒有了!”老人惋惜地說,“可我們要重修的。”
我們又回到那棵耐冬跟前,坐在石凳上,品賞著這寄有詩魂的花朵。
絳雪這株耐科是一株紅山茶,它高過兩丈,周長約五、六尺。花朵很大,花瓣是絳紅的,花蕊則是玫瑰紅。山茶花在山東不多見,這里卻有,而且長得如此茂盛。
就在絳雪跟前,老人跟我講起蒲松齡是怎樣寫起《香玉》的。
“即墨確有一個姓藍的鄉紳,來逛嶗山。看到這里的白牡丹,花朵兒大,模樣好,就象是玉石琢的,香味也不同尋常。就非要移走不可。觀主阻擋不住,只好忍痛讓他掘去。等在這兒寫書的薄松齡知道趕來,那個姓藍的早已打轎走了。蒲松齡連說:‘可惡……’聽說他氣得兩天無法動筆,整天在花木之間搖頭嘆氣。一天夜里,他就一口氣寫出《香玉》來。寫出以后,還跟這就近打漁的、種田的連念帶講。沒有人不夸好的。老輩人說,他寫牡丹、耐冬都死了,他的心愿是望它們長青的。原他們常年開花,才是他的本意。所以,后來無論是道士,還是就近的鄉親,沒有不愛惜這里的一草一木。后來也栽過牡丹,可再也沒有原來的那么好了。耐冬卻一直活到今天。”
“那些年,紅衛兵掃‘四舊’來過。他們打神拆廟,我們沒法擋。他們說泥胎是迷信的偶像。可花木,我們絕不讓他們動。我就跟他們辯論過。我也沒啥道理可講,只不過跟他講了蒲松齡怎樣寫的《香玉》。我說:‘你們要毀壞花木,不就跟那個姓藍的鄉紳一樣了么!你們沒看過《香玉》嗎?看到結尾,心里就不堵的慌!你們真能讓絳雪死了!將來再有人來這兒,說,絳雪真的是死了呀!’他們嘴里雖在說:‘蒲松齡怎么的,盡寫鬼狐花妖,也是打倒對象……’不過,還是沒敢動就走了。”老人哈哈大笑,“這蒲松齡怎么個打倒法!”
是的,柳泉先生倒不了。就是絳雪真的死去人們心中也還是有絳雪在。人民是理解柳泉先生的。大抵作家寫悲劇,沒有希望悲劇重演的,莫不希望美好事物長存于人間的。
“不虛此行。”當我和老人告別的時候,我這樣想。我特別向老人道謝。
我走出觀宇,臨上車的時候,留戀不舍地回頭再看絳雪,那璀璨如錦的紅山榮,在蒼松翠柏之中,宛如碧波中浮著的一片絳紅色的云霞,煞是好看。但更美的是柳泉先生寄于絳雪的詩的意旨。
作者簡介:葉楠,當代作家。生于1930年。河南省信陽市人。從小就酢愛文學藝術,有志于獻身于文藝創作。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曾在海軍艦艇上任機械工程師。火熱的部隊生活,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1957年,他改行從事文藝創作。不久,就執筆寫出了電影文學劇本《甲午風云》。近兩年來,他的創作熱情高漲,接連寫出電影文學劇本《傲蕾·一蘭》(上下集)、《巴山夜雨》、《綠海天涯》。在創作方法上,受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影響較深,喜歡寫普通善良的心靈和美好的感情。
摘自: 選自《山東文學》1980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