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北平的舊歲
張向天
到底北平這古城是座徹頭徹尾的老城池,不但前門各處的城磚是老灰色,城內的旗民拘守著舊日王謝的生活,保守著老念頭,就連在年節的歲時上,也是依然謹守舊制,大家通行舊歲。古城中不是曾鬧過新運動么?掀起過風飆全國的新思潮么“并也熔煉出許多各式各樣的新人物么?但,城依然是古城,舊習尚依然暢行著。
由東北的沈陽流亡到古城去,約有五年多的工夫。也許是因了關內關外在滿清當朝時就打成了一片,而一直到今天還是如此的罷!所以雖然由遙遠的沈陽跑到北平去,但所見所受,和在沈陽時候比較起來,也沒有什么絕大的差別。按著在沈陽的住民講起“北京”來,真有些超過事實,而有入神話的境界了。比如他們說北京城墻,有多么高大,城門有多么闊寬,城門的門環都是金子做的。至于論到京城人民的日常食用等事,更傳說得十分離奇,如今還流行在東北各地的一出《老媽開旁》的奉天落子,便是專為講述北京的神奇繁華而盛傳著。故事的內容,是說一個三河縣的農婦到皇城的闊人家做老媽,后來騎了一匹驢返回故鄉。故里有很多的街坊向她探問北京的情形,這位老媽就胡言八扯地大吹一陣。那些聽者們,都驚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從這出流行的奉天落子里,便可以看出沈陽和北平雖然只有一千多里的間隔,但其間的路聞途說,卻已經十分令人不敢置信了。但仔細講起來,北京與沈陽又有什么特別呢?真還沒有什么特別,不過北平比沈陽,在氣象上,北平更為恢廓偉大罷了!
如今暫以北平的舊歲而言,就可以看得出來了。
先由舊歷臘月的臘八講起:北京人吃“臘八粥”,確比沈陽人的臘八食用為闊綽。沈陽人的臘八粥,制法簡單,只供人吃;而北京人的臘八粥,卻制法繁雜,米也不是只一種米,而是雜合了各色各式的細米,豆等物,再加上芰留,蓮子,棗,栗子。當粥做成后,粥上再覆以鮮色的桃仁,杏仁,瓜子,青絲,紅絲,佛手,白糖,花生仁等,裝點得五色繽紛,非常悅目。告祀祖,祭神,神祖祭完,才得以給人吃。人吃畢,還須用粥涂墻抹壁,凡庭院門戶,樹木等物,均得用粥裝點,更須喂貓,飼古犬,雞鴨等禽類。這種排場,按北京人看,名之為“譜”,是非講求不可的。這如果和沈陽比起來,所差的,只有豪華闊綽之別,不過一個外臣的派頭,一個是家主的侈費而已。
到舊歷元旦這天,北京人多在五更后祭神,燒香放鞭炮,以后是全家吃餃子。吃餃子以后,另有一頓合家同吃的團圓飯。在這餐飯中,椒柏酒是一項不可少的欽品,表示是一年夏始的意思。
至于拜年的規矩,是大人對大人拜年也有禮物相送的。比如有威友登堂拜年,主人還須拿出禮物來贈送,按北京人叫做送“百事大吉盒”,中有柿餅,核桃,桂圓,棗,栗子,花生等物。這此物品都含有取義的,例如柿子有“事事如意”的取義,核桃是“和和氣氣”,桂圓是“富貴升高”,棗,栗子是“早生貴子”。至于幼年哥兒拜年,則須送壓歲錢了。
但北平舊歲中最稱特色的不是宗教上的信條,而不是年節的禮俗。這一點是值得特別提出來的。
北平的舊年,在正月一日,和初二日,除了人的供養要侈豪以外,還須有神祖的供奉。例如在元旦日有祭神祀祖,初二日要去財神廟求財神。原來財神廟在彰儀門外,按了習俗說,凡是上廟焚香愈早的,愈有靈驗。因此每年正月初二日的黃昏初曉中,古城里的財迷們,早已是千萬成群地集候在彰儀門里,靜等開門,好擠出門上外,早到一步。每年正月初二時候,古城的廣安門里,時常有因擁擠爭先而打得頭破血流,婦孺被擠得呼天搶地,情形之慘,又有如難民爭車搶般之慘了。但是那些勤苦人們,第一等財迷們,卻老早在初一那天,就已經跑到財神廟附近的小店中,挨冷受凍地度過一宵,因為“近水樓臺”而先到廟堂了!這些財迷的求財方法,叫做“借元寶“,其實名為借,乃是偷。原來焚香的人們,一面叩頭焚香,一面是趁了和放一懷中,拿回家去,供在財神案前。凡是偷得愈多,財也愈富。但最要緊的,是凡偷得以后,第二年的正月初二,一定要加倍償還;否則惹了神怒,不止財發不成,并且還要蕩家的。說到”偷元寶“,并不要什么訓練的,也不難做,原來這“偷元寶”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和僧并不緊嚴的看守,而是任人偷取,但是必須多放香資。
最奇特的是白云觀廟會。白云觀在西便門外,由元旦日開廟一直到十九日,在正月十八日這天,叫做“燕九會”,也叫做“會神仙”。按白云觀是供祀元時長春真人邱處機的觀址,因之此“燕九會”應該叫做“燕邱會”才是。從前在正月十八日那天晚上,善男信女們一定要在觀里過宿一宵以會神仙,男則大福大壽,女則多貴多男,因而在會神仙時候,常要演出風流喜劇的。但到民國以來,這種風俗似乎是不行了,不過在十八日這天的古城人士騎驢逛白云觀,到老人堂看老人,卻是一件極風行的事。
在逛廟中,最著名的還有一個逛大鐘寺。大鐘寺在德勝門外,又名覺生寺,寺殿三層,最上一層是鐘樓,上懸大鐘,因而有名。鐘的高有一丈五尺,徑一丈四尺,紐高七尺,共重八萬七千多斤。全鐘內外,都鐫有全部華嚴經文。每年舊歲元旦開廟,到十五日方止。游人極眾,除了焚香祀神之外,都是來看大鐘的。在大鐘的頂上,有兩個大如手拳的氣孔,這叫做“打金錢眼”。如果打開,則鏘然一聲,表示擊中銅鈴,因以卜一年中的吉運。這也是寺僧生財方法。所說從前僧眾的日用資多仰之于此。每天來廟“打金錢眼”的人,何止數千,因而每日晚間僧人收點鐘下銅子,多以斗量。如今,因為古城的不景氣,這一項入款,已經激減。僧人們講起來,也是一件擊心的痛事。
另外有火神廟,護國寺,鐵塔寺,三官廟等等廟會,也是非常熱鬧的。再有安定門的黃寺,德勝門外的黑寺,雍和宮等喇嘛廟的打鬼,跳舞,布扎等等,更是引動闔城居民,擁擠往觀。
以上所說的北平舊歲的節俗在宗教信仰上的種種,卻是古城舊歲中不與人同的獨有節目了。
北平古城至今雖然淪陷了有五個多月,但一想到古城的舊年景象,和逛廟的人眾擁擠的情形,不禁使我更親切地憶起北平。
記得去年舊歷時,筆者還特別地走遍古城的各個廟會,那一點熙熙攘攘地度歲的盛況,確是永不能忘的。
古城市街上,在舊歷年底時候更顯得繁榮了,往來著為衣食奔走,要債索欠的人閃。西單,東單,西四,東四,前門,黃寶市及后門各個大街,都是非常擁擠。尤其在東安市場里,那些賣燈籠,汽球的販子,一家挨一家地排陳著;賣冰糖葫蘆的販子,盡著吃奶力氣大聲招賣。
在雜亂擁擠的市容中,還可以看到穿高跟鞋的摩登女學生們,半裸著膝腿,顫顫巍巍地高騎在慢步得得的小毛驢上,搖擺過市。這是北京女學生們的習尚,多好騎驢逛大鐘寺,白云觀,又好賽驢,這或是北平的中國婦女騎馬入陣的先聲罷!不過那些穿高跟鞋的時髦腳趾,放在鐵驢鐙中,終覺不是太合適。
在和平門外,師范大學的附近,排滿了席棚,里面滿陳展著中國水筆的山水畫。畫棚子延長占了半個街,如果每個畫棚,都能走遍盡覽,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呢!識貨的人,可以用幾角錢買得明清以來的畫品,名人筆跡等。
更熱鬧的是廠甸,又叫海王村公園,附近多是舊書攤,古玩,金石玉器等。在這里,用極低的價錢,可以買來很好的宋刻,元版等等好版本書籍。在這里不止高人雅士學者可以大逛,找便宜貨,就連庸夫俗子,小孩子們,也可以雜在中間擁擠得推不開,擠不動。這里有食物攤子,玩物販子;孩子們可以花上幾大枚,買一個玻璃長頸喇叭,吹吹打打地跑跳。
淪亡五月多的古城,至今可能是無恙罷?如今恰是度舊歲的時節,古城度歲的情形知道是怎樣的呢!?恐怕在這一切舊時的景象中,已經到處雜上了草綠色的異族,威風凜厲地在搜索著!
古城呵!縱有鐵騎縱橫肆虐,但,耐心地度過今個舊歲罷!過了冬天就是春天,春天來的時候,難道還有威凜逼人的冰寒么?
作者簡介:張向天,作家。已故。著有《魯迅舊詩箋注》、《衙前集》、《東北風物漫憶》、《魯迅日記書信詩稿札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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