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懷著無比虔誠的熱愛和感激之情步入音樂廳;或者滿懷渴望與憧憬之情,打開收錄機欣賞各式各樣的美好音樂的時候,心中總是經久不息地回響著一首永恒而又難忘的歌。是那首永恒而又難忘的歌,啟蒙了兒時的我,對于神圣而至高無上的美與愛的熱情向往;和對偉大生命的無比敬畏之情……那是一首優美流暢但卻令我永遠憂傷和懷念的歌。我深信:她必將永遠地縈繞在我的心靈深處,伴隨我走完這一條神奇而又可愛的人生之路―― 是一個漫天大雪、千里冰封的冬日。青藏高原川西鷓鴣山下的盤山公路上,焦急萬分的母親背著病情突然加劇的我,不顧一切地頂著鵝毛大雪,向刷金寺軍分區醫院奔去。 因長時間腹痛而昏然欲睡的我,直到進入病房住下時,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進過醫院,所以,從未見過那么多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更沒有清晰的諸如打針、驗血、量體溫之類的就醫記憶。住院部的病房既清潔又安靜。清潔得使人局促;安靜得令人呼吸困難;而那從未聞到過的來蘇水氣味,和空氣中彌漫著的各種藥味,更使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住的那間擺著兩張病床的病房里,有一個先到的女病員。剛進門時,我就既警覺而又萬般驚訝地發現并注意到:那是一個臉色蒼白、身體虛弱而神情肅然的成年女性。她木然僵直而又毫無生氣地仰臥在病床上,安然無語。一雙大大的眼睛癡迷地、甚至是凄涼地凝視著潔白而又空曠的天花板。甚至,在護士們送我和媽媽進去時,她也沒有看我們一眼,好像毫無知覺似的;又好像沉醉在自己的夢幻里不能自拔一樣…… 我對她絕無好感。甚至對她還覺著一種無可回避的難言的恐懼。因為她不僅不說話,而且差不多從來不笑。成天就那樣一如既往地仰臥在病床上,活像死去了一般…… 那一年,我只好就那么四、五歲吧。后來,才聽母親說:當年的我,患的是小兒腸梗阻;而母親卻以為我是被與她有著一些什么特殊關系的鬼魂附了體……那一年,大概是1958年。 突然被一陣歌聲驚醒,是第二天清晨。歌者,竟然是她!我簡直就有一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那時,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美。只因了她那悅耳動聽的歌聲,和她詠唱的那種酣暢委婉而又一往情深的旋律,才猛地感覺到她是那么的充滿著活力。并且還覺得她居然是那么好看,那么漂亮,那么可愛可親(甚至覺得她比媽媽還好看,還漂亮,還可愛可親)!就仿佛我想象中或夢幻中的天仙一樣。 因此,在初度聽到她的歌唱以后,很奇怪地,我對她就有了一種初次看見她時,絕沒有出現過的深深的好感和濃濃的依戀之情——盡管她仍舊是那樣木然僵直而又毫無生氣地仰臥在病床上,但我卻很奇怪的覺得:在唱歌時,她似乎還伴隨著自己的歌聲,在優美萬般地跳著舞…… 她忘情地唱著。我安靜地、但卻是激動萬分地傾聽著——我從來沒有如此欣喜若狂地發現:女人的歌聲原來可以這樣的悅耳動聽,并且令人無法抗拒!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聽誰如此優美恬靜地唱過歌,就連我曾聽過的媽媽唱過的那么多民歌,在她的歌聲面前,也居然就奇跡般地變成了一片噪音似的遙遠的記憶——有一個時候,我公然還真的就忘了腹痛。 “三兒,你聽:阿姨唱得多好聽啊!” “阿姨”輕輕地側目望了望母親和我,淺淺地一笑,又魂歸她的歌聲中去了。 此后,每天清晨的差不多同一時刻里,她都要深情地唱上好一會兒。但奇怪的是:她幾乎從不唱別的歌曲,而只是習慣性地唱我第一次聽她唱過的那首歌(也許,她還唱過其他的什么歌?但我卻怎么也記不得了),并且幾乎總是要反反復復地唱上好多遍以后,才重歸沉寂;接著,仍舊是那樣木然僵直而又毫無生氣地仰臥在病床上,仍舊是那么癡迷地、甚至是凄涼地凝視著那潔白而又空曠的天花板:靜靜地等待天黑又等待天明…… 我不知道她站起身來會是個什么模樣。但我猜想:如果她病好了的話,就連走路的姿態也一定會是非常親切非常優雅非常美麗,因而非常動人的……實際上,我的確從來沒有看見她起過床:打針、服藥、吃飯……什么的,全都是在她的病床上;而且,還全都是由醫生和護士們一手護理和幫助的——因為,她好象連手也不能動了。 我對她充滿了好感。而且覺得她很神秘。所以也就非常想知道有關她的一切的一切。但我卻只敢偷偷地向母親打聽。母親當然也不會知道很多。她悄悄地告訴我說,她是當地駐軍的發電報的女兵。得了一種什么起不了床的病。她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看,她在想她媽媽了……”母親很小聲地在我耳邊說著,臉上是一片慈祥。我于是就發自內心地為她感到很難過、很傷心!甚至還天真地問母親說:“她媽媽咋不來看她呢……?”母親無語。 因為我每聽她唱一次歌,就從心底覺得她又好看了幾分,漂亮了幾分,親切了幾分,而那歌曲和她那優美神奇的嗓音,也就被我深深地喜歡上了。所以,到后來我居然就想一直那樣地把院住下去——不為別的,就只為了我每天清晨都能聽到她那優美動聽的歌聲;看到她那可親可愛的臉龐;甚至,可能的話,還能聽到她說話——入院以來,我就沒聽她說過一句話。所以,能聽到她說話,也就難以抑制地成為了我的一種隱隱的希翼和熱熱的盼望…… “她說話肯定和唱歌一樣的好聽!”我固執地對自己這樣說。甚至于還慶幸萬分地想到:多虧我得了病,住了院——要不然,我就不會遇見她了——于是,就那么快快活活地病著…… 我記得我大約就只住了那么十來天醫院。 就在我出院前一天(或兩天)的清晨吧,她連歌都還沒來得及唱,就突然間被那些醫生和護士們七手八腳地抬到一張有輪子的病床上,驚驚慌慌地推了出去。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到病房里來! 于是,那一天(或兩天)的時間,在我的心中,就很奇怪地變得既漫長而又難捱起來了。我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奇跡的出現:她重新回到病房里來! 可她卻總是不回來。總是不回來。總是不回來…… 我終于憋不住向母親開了口。“媽媽!”我急切地拉著她的的手,很焦急地問道:“那個……那個唱歌的阿姨……她,她到哪兒去了呢?” 母親立即驚恐萬分而又異常嚴厲地壓低了嗓音對我說:“小娃娃咋敢亂說話呢?——不準亂問大人的事情……聽見了嗎?!” 我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感到心里很緊、很難過。從母親的神色和話語中,我猜想:她的病情一定是更加嚴重了,于是,就好不傷心地暗暗向老天爺祈禱——在我的心目中,“老天爺”就是我所知道的最最至高無上的神靈,而且是最最善良、最最公正的神靈——“老天爺啊老天爺!”我全心全意地在心里對他說,“求求你保佑保佑她吧!讓她的病快點好吧!——你不曉得:她就像天仙一樣!你可千萬不能讓她死了啊……” 就從那個令我終身難忘的時刻開始,那首歌曲就附上了那么多的憂傷和遺憾,永遠地留在了我兒時的記憶深處。當時,我太小,既理解不了歌詞的含義,也記不下歌詞。但那曲調的樣式、風格和她那美麗蒼白的臉龐,以及她那甜美得令人既難以置信、更難以抗拒、同時,還鑲嵌著些許痛楚的嗓音,卻深深地融入了我的靈魂深處,就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光陰飛快地消逝,一去不再來。十多年以后,我在故鄉都江堰市(原灌縣)當了“知青”,在當地農村土橋鄉二大隊六生產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知青”們幾乎都愛唱歌。而且又大都“厚古薄今”,專揀老歌曲唱。還作興自己填詞、編曲什么的……我當然也一樣。并且,我早就自學會了識簡譜。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有人能找到無論什么樣的舊歌曲的譜子,那么,在“知青”生活中,無疑屬于最開心的事件之一。碰巧,有一次在同學家里,我偶然發現了一本由內蒙古人民出版社編印的、已經破爛不堪的薄薄的一本小書:《電影歌曲選》。 如獲至寶的我,在急切地瀏覽那本電影歌曲選的時候,突然驚喜萬分地發現:其中有一首歌曲的旋律,和我心中那首美麗而憂傷的、令我永難忘懷的歌曲的旋律,竟然奇跡般地相似——不,是一模一樣!啊,老天爺!上帝!穆罕默德!圣母瑪利亞!我煞費苦心尋覓了十多年的歌曲譜子,竟然就真的找到了!——那首歌,原來就是十多年前那個阿姨每天清晨必唱的電影《牧人之子》的插曲:《銀河》! 啊,《銀河》!我的《銀河》!我的生命之河!多少個苦樂憂患的日子,就那么輕飄飄地流逝而去,帶走了我那么多的困惑與彷徨,歡樂和憂傷,而她的面容還是那么親切、美麗、楚楚動人地鐫刻在我的腦海里;她的歌聲還是那么酣暢委婉而又一往情深地回響在我的心靈之中—— 藍藍的天上流下一道天河, 天河里的水喲,清涼潔凈。 啊………… 有一天河水流遍了草原上, 草原上充滿了生命啊! 生命啊……哈依…… 在那些難忘的歲月中,在那條鄉間的小路上,在那間破舊的茅屋里,那首生命之歌一次又一次地使我熱淚盈眶…… 一首多么令人難忘的歌!——歌唱和贊美生命的歌! 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人啊!——渴望生命而又熱愛生命的人! ——歌聲永存。人,在哪兒呢? 生命啊! 生命啊! 盡管我絕不相信她死了。而且絕不相信她居然會死去——帶走了她的那么多的熱情和期盼、夢幻與愛情——但她畢竟是死了。而且當天就死了。 但我卻永遠永遠地相信:她是深情地吟唱著她心愛的歌,從從容容地漫步到另一個世界里去的——一路上,披著朝霞,踏著晨霧,扶著路旁的青枝綠葉和燦爛如朝陽般的朵朵鮮花,伴隨著百鳥的鳴囀,舞蹈著明媚的春光,輕盈而優美地漫步到另一個世界里去的!我更有充分的、無懈可擊的理由相信:在另一個因她而美麗的世界里,她依然會在每一個神圣的清晨,縱情地謳歌生命!謳歌美麗而又憂傷、幸福而又痛苦的生命,青春的心中,充盈著對人類和大自然深沉而炙熱的愛情…… 我終身感謝這位偉大生命的歌者。依著她的榜樣:熱愛生命,景仰生命,敬畏生命,珍惜生命。只要一息尚存,就激情滿懷地謳歌生命,謳歌青春,謳歌幸福和愛情! ——就因為那首永恒而又難忘的歌,我從小就對音樂充滿了虔誠的信仰和永遠的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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